段仕麟常常有种错觉,觉得父亲段玉华并没有离开,没有离开他的岗位,没有离开这栋生活了50多年的老房子。
父亲去世的第三年,也是女儿出生这一年,段仕麟带着老婆孩子,以及帮着照顾孩子的岳母搬回了老房子。
在这栋建成于上世纪80年代的老楼里,段仕麟和父亲段玉华相伴度过了许多年。说相依为命或许有些夸张,但父子俩的默契,就像陈设在家里的那些老物件,就算是关上灯摸黑也能找得到。
一
从巡警到刑警,再到一名监管民警,从警37年来,各种任务总是说来就来,父亲也总是放下碗筷说走就走。多数时候,当爸的会和儿子知会一声:“走了。”至于什么时候回来,段仕麟没有去问,因为问了也是白问。
最后一次离开,是2020年1月26日,也就是农历大年初二的清晨。那天,家里的饺子才吃到一半,段玉华接到了单位打来的电话,几声“好的”之后,便抓起放在鞋柜上的车钥匙……父亲或许说了一声“走了”,又或许没说,正在卧室里休息的段仕麟并不确定。他确定的是,父亲还有三个月就要退休了。他对未来有着许许多多的打算。是啊,新的一年刚刚开始,总得计划点什么。
父亲牺牲在岗位上的噩耗,是姑姑转告段仕麟的。
姑姑的诉说与劝慰在段仕麟的耳畔形成难以辨别的混响,好像是在听另一个人的故事……段仕麟的脑袋木木的,直到姑姑推了推他的肩膀,劝他节哀,因为心脏刚动过手术……
父亲牺牲后,或许是为了保护他那颗脆弱的心脏,段仕麟被刻意排除在操办后事的各个环节外。他也遵照姑姑的建议,要坚强,不能过度伤心,把所有眼泪都憋回到胸口的那个疤里去。
事实上,直到追悼会那天,段仕麟才见到父亲最后一面。父亲穿着警服,躺在花丛中,神情平静安详,就像是累了,躺在床上眯一会儿。他会梦到自己和爷爷吗?段仕麟暗忖,对了,冰箱里还有过年时包的饺子,都冻严实了……
追悼会后,段仕麟的生活重回正轨。新闻里开始出现许多足球彩票,中国足球彩票网:父亲的事迹报道,坦白说,段仕麟对这些一点儿都不熟悉,他甚至第一次听说父亲长期资助一名在押人员的子女完成学业,还经常带着生活物资到他们家中探望。在段仕麟眼中,那是另一个段玉华,一名常年在单位忙忙碌碌的监管民警;而作为父亲的段玉华,则以穿过的警服、使用过的碗筷等物件的形式留在家中,曾经鲜活的面孔也变成了黑白的照片……
二
寒冬转瞬即逝,家属院里的梧桐树纷纷长出巴掌大的新叶,段仕麟的身体也逐渐康复。按照原先的人生规划,他将在这个夏天从大学毕业,入职一家企业。这是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。可父亲故去后,段仕麟突然有了强烈的好奇,是哪些人、哪些事,让父亲甘愿牺牲健康、不顾安危去奔赴、去拼命?
穿上警服,当上警察。这个想法化作一颗有着超强生命力的种子,在段仕麟心中迅速扎根、快速发芽。
或许是家族遗传,段家父子的心脏都有问题。段玉华进入中年后,开始出现心脏早搏的情况,2018年接受了一次不算成功的心脏射频消融手术,没休息几天,便重返工作岗位。至于段仕麟,出生后不久,就查出心脏的室间隔存在缺损。在父亲心脏手术一年后,2019年冬,段仕麟也躺上了手术台,进行了一场长达8个小时的开胸手术。
因为工作繁忙,父亲将在外地定居的姑姑请回合肥照顾段仕麟。有天深夜醒来,段仕麟看到父亲蜷在病床一侧的折叠椅上。或许是感应到儿子的目光,父亲也睁开了眼。昏暗中,父子俩对视许久,却都没有说话。最后,父亲冲他笑了笑,笑意中有歉意,也有宽慰。
这是父子间少有的温情时刻。多数时候,他俩都是埋头各顾各的。儿子忙着求学,父亲忙着上班。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:人不能闲着,得找点事做。
三
确实闲不下来——段仕麟在穿上警服后有了切身感受。段仕麟通过了考试,接着参加警官初任培训,培训结束后,段仕麟加入了合肥市公安局包河分局刑警大队责任区中队。毕竟谈到英雄时,他想到的都是抓人破案、冲锋陷阵的场景,至于父亲那种日复一日的平凡,刚入警的段仕麟还无法想象。
现实很快为小伙子的热血降温。从事刑侦工作后,段仕麟白天在单位研读卷宗材料,晚上就到案件多发的区域蹲守,等待嫌疑目标进入视线,却一次次空手而归。段仕麟为没有战果而沮丧,可月底盘点治安形势,辖区发案量大幅下降,小伙子又感到了一丝宽慰。
终于,一名犯罪嫌疑人闯入了段仕麟和战友们的包围圈。按照部署,身着便衣的刑警们埋伏在嫌疑人租住的出租屋周围。段仕麟负责看守一个巷道,巷道无遮无挡,极容易暴露自己。段仕麟只能蜷缩在楼房二层的楼梯过道,透过石质格栅观察巷道的状况,一守就是大半夜。为了抵挡一阵阵袭来的睡意,段仕麟在脑海中虚构着父亲的英勇时刻,以此来激励自己。
黎明到来前,嫌疑人终于进入视线。随着对讲机里传来一声抓捕指令,段仕麟没有一秒迟疑,瞬间冲上前去,将嫌疑人牢牢压在身下……
四
父亲故去后,未婚妻曾问段士麟是否想当一名监管民警。或许在外人眼中,在父亲曾经工作的地方继续战斗,有着很强的象征意义。但在段士麟的心底,有着某种回避情绪:从事公安工作没问题,但是走父亲的老路子,唉,还是算了吧。
不过,当上刑警后,每每讯问结束,段仕麟还要送犯罪嫌疑人去看守所关押。记得第一次送押时,一位正在前方领路的看守所民警突然转过身来,拍了拍段士麟的肩膀:“哎呀,我说这么眼熟呢,原来是老段家的小子啊,现在也当警察了,真不错,好好干!”
随着越来越频繁去看守所,段仕麟从自己的所见,也从父亲生前同事的叙述中,慢慢拼凑出父亲一天的工作日常,从早到晚,从纸面到行动。在同事们眼中,父亲既是运筹帷幄的“大管家”,也是事无巨细的“保姆”。而这种细心与贴心,完全颠覆了段仕麟对父亲的认识——那还是疏于家务,买回方便面让自己对付早饭、中饭和晚饭的父亲吗?
做刑警时间长了,段仕麟也养成了随时填饱肚子、随时快速入睡的习惯,以便恢复体力投入下一场战斗。当忙碌多日后,段士麟回到家,看着凌乱的房子,虽然有心打扫,却还是一头倒在床上——先补个觉再说,至于那些家务,唉,还是和父亲在时一样,暂时靠边站吧。
女儿的呱呱落地让段仕麟肩上又多了一份责任。可时间和精力毕竟是有限的。当段仕麟在户外彻夜蹲守抓捕嫌疑人时,他的心中常常溜进一丝对妻女的愧疚;可当段仕麟回到家后,却常常走神,挂念那些没有侦破的案件,没有追回的赃款赃物。
他想,这份愧疚与挂念,也一定无数次盘旋在这间老房子,缠绕在父亲的心中。是啊,成为父亲的段仕麟对“舍小家、保大家”有了切身的感受。
2024年的一个夏日傍晚,下了班的段仕麟走进小区,看到父亲曾经的老同事正抱着自己的闺女,有的在逗女儿笑,还有在讨论女儿哪里长得像爸爸,哪里长得像爷爷,说着说着,就讲起了过去的工作和生活。
段仕麟听着那些故事,没有插话。
(作者单位:安徽省淮南市公安局八公山分局)